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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
葉嘉瑩于2024年11月24日去世,享年100歲。
《朗讀者》這樣介紹她:她是白發(fā)的先生,她是詩詞的女兒,她是中國古典文化的傳承者。
是的,她站在那兒,宛如一首古典雋永的詩詞。
陳魯豫采訪她時說感到前所未有的緊張。對于這個漫長的一生都浸淫在詩詞中的人,這個如詩的人,她擔(dān)心沒法和她對話,顯得自己很像一個完全沒有文化的人。
可是很快,她讓熒屏內(nèi)外的人都覺得親近。她并不清冷、高邈,她靜美、幽雅,卻也生動真實。因為那實實在在的、沉甸甸的生活她比誰都清楚。她說:“也許我留下一些東西,也許我寫的詩詞,你們覺得還有美的地方。可是我那一柱鮫綃,是用多少憂愁和困難織出來的?”
1924年,葉嘉瑩出生在北平西城察院胡同的一座老四合院里。她是滿族人,和納蘭性德同屬葉赫那拉氏。
葉嘉瑩說她踏上詩詞之路,第一個要感謝的是伯父葉廷乂。
葉家是詩禮之家,葉廷乂的國學(xué)修養(yǎng)尤為深厚,他膝下無女,對好詩詞又冰雪聰明的侄女甚為鐘愛,閑居無事時常教她吟誦和寫詩。許多個薄暮與清晨,二人都在談講詩歌中度過,古詩詞幽雅靜美,寂寞與蒼涼不知不覺間融入了她的生命。
她的父母對她總以“新知識、舊道德”為理想,雖準(zhǔn)許她到學(xué)校讀書,但在生活方面約束極嚴(yán)。因此,她的見聞與感受幾乎全與外界隔絕。加之天性中又有一種喜歡蹈空夢想的性格,所以她常是敏于內(nèi)心,卻對現(xiàn)實鈍感。
葉嘉瑩小名“小荷”,15歲時,她寫下一首《詠蓮》:“植本出蓬瀛,淤泥不染清。如來原是幻,何以度蒼生。”堂兄說彼時的她就像“蓮”,“黜陟不知,理亂不聞,自賞孤芳,我行我素”。
可是嚴(yán)酷的現(xiàn)實又能放過誰?
1937年七七事變的尖銳槍聲,劃破了她寧靜的生活。漠漠長天,山河破碎,她人生的悲涼苦難也自此一重重襲來。
彼時她的父親在上海的航空公司工作,上海淪陷后隨所在機構(gòu)一路南下,父親好長時間音信全無。母親憂勞交加,腹部長了腫瘤,不得不去天津做手術(shù)。手術(shù)做完后,母親急忙趕回北京,卻因敗血癥于火車上溘然長逝。那一年,葉嘉瑩17歲,她還有兩個幼小的弟弟。面對人生突如其來的沉重打擊,她寫下了《哭母詩八首》,字字泣血。
“凄絕臨棺無一語,漫將修短破天慳。”
多年之后,她仍說人世間的悲觀莫過于聽見釘子敲進棺材的聲音。而她的父親對一切毫不知曉,“昨夜接父書,開箋長跪讀。上仍書母名,康樂遙相祝……”那種凄涼無助沒有誰可以慰藉。幸有詩詞,可以陪伴人生,幫她度過憂患,獲得療愈。
二
1941年夏天,葉嘉瑩考入輔仁大學(xué)國文系。
大二那年,葉嘉瑩遇到了對她一生影響至深的顧隨先生,顧隨先生彼時為他們講授“唐宋詩”。
顧隨先生畢業(yè)于北京大學(xué)英文系,有極為深厚的古典詩詞修養(yǎng),更兼有融貫中西的襟懷和識見。顧隨先生言語如溪水如江河,內(nèi)容幽微細膩又滔滔深廣,像山巒起伏或海浪潮涌的綿延不息,讓人渾然忘我。
葉嘉瑩曾經(jīng)在懷念恩師的文章中寫道:“自上過先生之課以后,恍如一只被困在暗室之內(nèi)的飛蠅,驀見門窗之開啟,始脫然得睹明朗之天光,辨萬物之形態(tài)。”
葉嘉瑩從顧隨先生身上感受到中國知識分子的風(fēng)骨和信心,這使她真正地相信在詩詞的精魂與生命中,有著可以安置心靈的凈土,有著強韌的、綿綿不絕的力量。
顧隨先生對資質(zhì)出眾的葉嘉瑩極為器重,與她有不少詩歌唱和。他門下弟子才俊云集,如周汝昌、黃宗江、吳小如者,卻獨視葉嘉瑩為傳法弟子。
這是一種深沉的緣分,在生命飄浮傷痛的年月,共同聽到一些聲音,懂得它的意象,把心拴系其上,畢生都不曾丟失。
顧隨先生講課無任何課本,全任神行,葉嘉瑩每到上課便極力心追手寫,恨不能將先生之言語一字不差地記錄。
她一生輾轉(zhuǎn)千山萬水,坎坷亂離中失物無數(shù),但這些筆記一本都未曾丟棄,在她心里,那些日益模糊的字跡如星光與明月的萬頃光華,照亮她所有絕望與灰暗的時刻。她說:“這是宇宙間最寶貴的。”
1982年,2005年,葉嘉瑩分兩次將珍藏的全部筆記交給顧隨先生之女顧之京,后來分別收入《顧隨全集》和《顧隨詩詞講記》。
先生期冀她傳法的心愿,她傾盡一生心力做到了。
大學(xué)畢業(yè)后,葉嘉瑩在三所中學(xué)任教,承擔(dān)起教養(yǎng)兩個弟弟的責(zé)任。在一本關(guān)于葉嘉瑩的書中,這樣寫道:
“剛開始教書時,生活清苦。冬天,葉嘉瑩里面穿著大棉襖,外面穿一件布做的長衫。因為騎車,天長日久,后面的衣服磨破了,她就打著個大補丁去上課。”
點絳唇,綠羅裙,哪位年輕女子不愛美呢?葉嘉瑩卻非常坦然,她說《論語》里寫道:“士志于道,而恥惡衣惡食者,未足與議也。”她深信“只要我課講得好,學(xué)生對我一樣尊敬”。
是啊,日子清苦困窘算什么呢?詩詞是她的光彩,她的慰藉。
她的先生趙鐘蓀原是她中學(xué)老師的弟弟,對她一見傾心。常常不惜勞苦,從工作之地秦皇島跑到北京去看她。
1948年冬天,她隨趙鐘蓀的工作調(diào)動來到中國臺灣。1949年年末,趙鐘蓀被捕入獄。后來,葉嘉瑩失去了工作、住所和所有本就微薄的家產(chǎn)。在那個酷熱的夏季,她寄居在趙鐘蓀的姐姐家。姐姐家很狹小,她們母女只能在過廊里鋪一張草席。中午,她抱著女兒從一個樹蔭徘徊到另一個樹蔭,常常會茫然地走很遠很遠。
“覆盆天莫問,落井世誰援。剩撫懷中女,深宵忍淚吞。”苦不堪言,苦不能言。
多半年后,她終于在一所私立女中另謀教職,和幾個同事擠在一間狹小的宿舍,在勉力雇來的小保姆無法來時,她就帶著女兒同去課堂。
3年后,丈夫終于從獄中出來。可是她等來的不是安慰和依傍,而是一個性情大變、暴戾無常的男人。一年后小女兒出生,趙鐘蓀動怒更頻更甚。他時常失業(yè),困頓家中。為了養(yǎng)家,纖弱的她拼命四處兼職,回到家里還要因沒有做好家事遭受丈夫的責(zé)怨。她后來累出了哮喘病,一呼一吸都有掏空般的隱痛,常是夜不安寐,噩夢連連。
時常有很絕望的時候,可是她終究不能決絕離去,兩個女兒,近80歲的老父親,這至親至深的牽掛,讓她必須咽下一切悲傷。
那時她常常記起的詞句是王國維的:“開時不與人看,如何一霎濛濛墜。”她覺得自己也如楊花,開花時不予人知曉,轉(zhuǎn)瞬便飄揚零落。
她說因為性情和遭遇,丈夫一生不順利,他有自己無從擺脫的命運,她早已諒解,不再計較。
2010年,丈夫去世,她寫道:“一握臨歧恩怨泯,海天明月凈塵埃。”她釋然,她坦然,她不怨,她承受。
承受,命運給她什么,她就默然承受。
可是這絕非逆來順受,她說:“但是我不跌倒,我還是要在承受中,走我自己要走的道路。”
她還說:“命運把我放在哪里,我就落在哪里,就在哪里開花。”
是的,她從未跌倒,不管內(nèi)心有多少憂苦,她從來都是一派和婉寧靜,不管有多少重擔(dān)在肩,她上的每一節(jié)課,都是神采飛揚,用她的學(xué)生的話來說,葉先生站在那里,就是一個發(fā)光體。
那是她的堅韌,更是她的高貴。
她更有自己的路要走。
1956年,葉嘉瑩寫了一篇《說靜安詞〈浣溪沙〉一首》。這既是葉嘉瑩對王國維研究的開始,也是她在詩詞道路上由創(chuàng)作轉(zhuǎn)向評賞的開始。
學(xué)者孫郁曾感慨:“為什么選擇了王國維?這里有難言的苦澀吧?王國維肅殺、凝和的氣質(zhì)里,流露著深沉的悲劇精神,那里顯示著人性的脆弱與世間的無奈。一切輾轉(zhuǎn)于風(fēng)塵間的漂泊者,都可以從他的文字里,感受到現(xiàn)代人內(nèi)心最沉重的東西。葉嘉瑩于此,領(lǐng)會很深。”
可是這脆弱、無奈、漂泊,對這一切的全然承受,在葉嘉瑩看來,是一種別樣的美,“弱德之美”。她解釋,詞本身存在于苦難之中,而且也在承受苦難,這就是所謂的“弱”。而在苦難之中,還要有所持守,完成自己,這就是“弱德”。
她說:“我的一生不是很順利,有很多坎坷,我有弱德之美,但我不是一個弱者。”
詩詞是她的療愈,她的力量。
是的,她絕非弱者。
三
葉嘉瑩一生幾乎沒有主動選擇過什么,但誠然如她自己所言:“命運把我放在哪里,我就落在哪里,就在哪里開花。”
20世紀(jì)50年代,葉嘉瑩已被中國臺灣幾所知名高校爭相聘請,她在臺灣大學(xué)、淡江大學(xué)、臺灣輔仁大學(xué)同時教授古詩詞,白先勇、張北海等都曾受教于她。
多年來,不管她的學(xué)生們?nèi)〉昧嗽鯓拥某删?葉嘉瑩始終是他們心目中那個優(yōu)雅美麗又令人高山仰止的“葉先生”。
她的學(xué)生動情地說:“葉先生講課的時候,那個感發(fā)的力量,當(dāng)她介紹李白的時候,李白就很驕傲地出來了;當(dāng)她介紹杜甫老年的詩歌的時候,杜甫就真的老了。”
2020年9月10日教師節(jié)當(dāng)天,已96周歲高齡的葉嘉瑩坐在輪椅上,回望近百年詩詞人生,講述“弱德之美”,她說:“我最后的一個希望,是要把中國傳統(tǒng)的‘吟誦’整理完,留給后人。”當(dāng)日,葉嘉瑩文學(xué)紀(jì)錄片《掬水月在手》教師節(jié)特別展映活動在南開大學(xué)舉行。依循舊例,葉嘉瑩先生也為南開師生講授開學(xué)第一課,傳播中華詩詞魅力。
學(xué)生更清晰記得葉嘉瑩在講辛棄疾時給她的震動:“我記得那天葉先生穿著非常素淡的衣服,別了一朵蝴蝶蘭,秀雅、端莊,就是老師平常的樣子。可是很奇怪,老師一開始講辛棄疾,我們所有在場的人都覺得有一種雄渾的氣勢逼人而來。好像就是辛棄疾的本尊來了,跟我們說他的蹉跎的一生。”
為她的口吐蓮花所傾倒的,不只是華人。
20世紀(jì)60年代,西方的很多漢學(xué)家聽了葉嘉瑩的課,都沉醉在中國古詩詞的美妙幽微中,力邀葉嘉瑩前去任教。
1966年,葉嘉瑩離開中國臺灣,一家人跟從她前往美國。
10多年的時間里,她輾轉(zhuǎn)于密歇根州立大學(xué)、哈佛大學(xué)、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(xué)任教。
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(xué)的亞洲系主任要求她必須用英文授課,這對她絕非易事,已年過40歲的葉嘉瑩每天熬夜查字典、練口語,每天凌晨兩三點才能勉強入睡。
她上課時雖然英語文法不盡完美,發(fā)音也不完全正確,卻仍深受學(xué)生歡迎。她說這是因為如《易經(jīng)》所言之“修辭立其誠”。她有足夠的真誠,生命和感情都灌注其間,她的課,中國詩詞的幽微美妙,能深深打動年輕人的心。
心,不分語言、文化、地域。僅僅半年,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(xué)就給了她終身教授的聘書,這在加拿大史無前例。
幾年之后,她的兩個女兒先后大學(xué)畢業(yè)又結(jié)婚。她充滿期待地對大女兒說:“你生了小孩我?guī)湍阏湛础!?/span>她以為她可以安享一個含飴弄孫的晚年。
1976年春天,她去美國開會,沿途她滿心歡喜,先到多倫多的大女兒家,開完會又去費城看望小女兒。她回憶說:“那時候,我真的是內(nèi)心充滿了安慰。我想我這一生受盡了千辛萬苦,現(xiàn)在畢竟安定下來了。”
然而,“天以百兇成就一詞人”。見大女兒僅僅3天后就傳來噩耗,女兒和女婿在出去旅游時不幸遭遇車禍,雙雙離世。好長一段時間,她悲痛難抑,難以接受這殘酷的現(xiàn)實。
任何安慰和關(guān)懷對她來說都那么蒼白,只能引發(fā)悲傷,她把自己關(guān)在房間里,不見任何人,只有將滿腹苦痛傾付筆端。
“從來天壤有深悲,滿腹酸辛說向誰。痛哭吾兒躬自悼,一生勞瘁竟何為?”
可是,也就在這劇痛中,她說忽然有一天就覺悟了,對生死也變得豁達了。
她說人生劫波度盡,這極大的悲哀和痛苦中,對人生才會有另一番體會,方知一切都是小我。也真正參悟了顧隨先生和她說過的話:“以無生之覺悟做有生之事業(yè),以悲觀之心境過樂觀之生活。”
她覺得對家已經(jīng)盡了全部責(zé)任,自己應(yīng)有一個更大的理想,那就是回國教書,將古代詩人們的心魂、意志傳給下一代。
在這次大悲痛之后,詩詞于她,越發(fā)近乎一種信仰。
她的一生充滿苦難。可是多年之后,提起一切往事,她都一臉平靜。
漂泊的這些年,葉嘉瑩無時不在思念故土。那是她生命的原鄉(xiāng),詩詞的原鄉(xiāng)。
2015年10月17日,在南開大學(xué)建校96周年之際,位于該校八里臺校區(qū)內(nèi)的迦陵學(xué)舍正式啟用。在迦陵學(xué)舍啟用儀式上,葉嘉瑩先生為來訪者致辭。
她常常吟誦杜甫的“夔府孤城落日斜,每依南斗望京華”,覺得千年之遙的詩句是她心情的真實寫照。
可是關(guān)山歷歷,京華怎能望到?只有一遍遍走進夢里。
她說:“我常常夢見我的老家北京,我進去以后院子還在那里,所有門窗都是關(guān)閉的,我也夢見我的同學(xué)到我老師那里,就是后海附近的位置,蘆葦長得遮天蔽月,就是怎么也走不出去……”
1974年,葉嘉瑩申請回國探親,等夙愿終償,她激動地寫下長達268句的《祖國行》。
“長街多少經(jīng)游地,此日重回白發(fā)生。”尚未下飛機,看到北京的點點燈火,葉嘉瑩已淚流滿面。
思念止不住,1977年,她又一次回國。在火車上,她見有人在讀《唐詩三百首》,感動不已,這個民族骨子里有著對美好的渴求,這弦歌不輟,她相信是因為“詩詞可以使人心不死”。
1978年暮春的一個黃昏,葉嘉瑩寄出一封信:“落日的余暉正在樹梢上閃動著金黃色的亮麗光影。馬路兩邊的櫻花樹落英繽紛。一寸光陰一寸金,這種景色喚起了我年華老去的警醒。”
這封信的收件人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教育部,她要申請回國教書。
1979年,她的申請被批準(zhǔn)。自1979年開始,葉嘉瑩每年都利用假期回國講學(xué),曾先后應(yīng)邀在北京大學(xué)、南開大學(xué)等數(shù)十所國內(nèi)院校講學(xué),并受聘為客座教授或名譽教授。葉嘉瑩與南開大學(xué)的結(jié)緣,始于1979年第一次回國講學(xué)之時。這一年,她結(jié)束了在北京大學(xué)的短期講課后,就應(yīng)李霽野先生之邀來到南開。當(dāng)時,南開大學(xué)中文系安排的課程是“漢魏南北朝詩”,從建安時代講起,每周上兩次課,每次課兩個小時。葉嘉瑩的課程受到南開大學(xué)師生乃至校外人士的熱烈歡迎,盛況空前。
1989年,葉嘉瑩自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(xué)退休。國內(nèi)多所重點高校都表示愿意請葉嘉瑩任教,出于對南開大學(xué)師生的感念,葉嘉瑩最終選擇南開大學(xué)為歸根之所。
四
多年之后,她還清晰地記得:“當(dāng)時的南大操場上還搭著許多臨建棚,當(dāng)然也沒有像現(xiàn)在這樣的外國專家樓,我只能住在市區(qū)的一個飯店里邊。”
那是對文化、對詩詞充滿渴望的時代,300個人的階梯教室,臨時增加的課桌椅一直排到了講臺邊緣和教室門口,臺階上、窗戶上都坐滿了人,葉嘉瑩走上講臺都十分困難。
她白天講詩,晚上講詞,學(xué)生們常常沉醉其中不愿離去。她也很欣慰,作了一首詩:“白晝談詩夜講詞,諸生與我共成癡。臨岐一課渾難罷,直到深宵夜角吹。”
自此,葉嘉瑩就像一直歌唱的妙音鳥,在許多高校里留下不倦的身影。
她說,這是因為自己體會到了古典詩歌里美好、高潔的世界,她希望把這扇門打開,讓大家走進去,把不懂詩的人接引到里面。
這些年來,她教博士后、大學(xué)生、中學(xué)生。她對臺下的莘莘學(xué)子懇切地說:“古詩詞這么美好的一份珍寶,我多么希望你們能看見。”
她也教小學(xué)生、幼兒園的孩子,告訴他們:“當(dāng)你們想起家鄉(xiāng)的親人,想起家鄉(xiāng)的小河,就是你的心在走路。如果再用語言說出來,那就是詩啊。”
從21歲起,她已教了70多年的書,沒有人能夠計算出她到底上了多少課,教過多少學(xué)生。可她覺得還不夠,她生怕年輕人對詩詞之美無知無覺。她期望自己生命的終點就停留在講臺上。那會是她的絕響,她最美的詩詞。
她做的遠不止于此。
她說:“人生最重要的是保持自己的真心性,心靈的一片清凈潔白。”
1996年,葉嘉瑩創(chuàng)辦了中華古典文化研究所。1999年,她為研究所捐出她在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(xué)的退休金,設(shè)立了“駝庵”獎學(xué)金和“永言學(xué)術(shù)基金”。
“駝庵”是顧隨晚年的別號,也是她自己的映照。她說:“我常常在各地講學(xué),所以我講我也是個駱駝,而且我也是從艱苦的環(huán)境走來的,如同一個從那沒有飲料沒有食物的沙漠之中走來的駱駝。”
“永言”,“詩言志,歌永言”,兩個字里分別有她大女兒和女婿名字中的一字,這是她對學(xué)子們真誠的期望,也寄托著她對至親骨肉的深深懷念。
2016年,她委托南開大學(xué)教育基金會賣掉她天津的房產(chǎn),賣房所得380萬元全部用于設(shè)立南開大學(xué)迦陵基金。
2017年6月3日,她將變賣北京市西城區(qū)房產(chǎn)所得1080萬元全部捐獻給迦陵基金。
自此,葉嘉瑩捐獻了畢生全部財產(chǎn)。捐獻儀式上,她沒有出席。
她早已看破了名利得失,也看破了死生。
她一生經(jīng)歷和情感都在詩歌里,她說:“我個人平生離亂經(jīng)過微不足道,但是中國寶貴的傳統(tǒng),這些詩文人格、品性,是在污穢當(dāng)中的一點光明,希望能傳下去,所以是‘要見天孫織錦成’,蓮花是凋零了,但有一粒蓮子留下來,我希望把中國傳統(tǒng)文化美好的種子留下來。”
當(dāng)她在馬蹄湖邊學(xué)生們?yōu)樗杞ǖ腻攘陮W(xué)舍,看著那荷葉田田,你會覺得她就是水中的蓮,是對古詩詞最好的注解。
詩詞是她的信仰,是她未竟的夢,她不止一次說:“我有一個夢,我的夢是什么?我在等待,等待因為我的講解而有一粒種子留在你的心里。多年之后,等著這一粒種子有一天會發(fā)芽,會長葉,會開花,會結(jié)果。”
她捐出了塵世中的一切,卻留下詩詞的蓮子。
葉嘉瑩的筆名為迦陵。迦陵是佛經(jīng)中的一種鳥,叫妙音鳥。
妙音之鳥,日月成詩。
先生之風(fēng),山高水長。
(《讀者(原創(chuàng)版)》2025年1期 [5055])